刀郎罗刹海市正解

文艺作品中都会有作者的身影,有的藏得深一点,有的比较露骨。刀郎《罗刹海市》被指内涵了那谁那谁,这种简单粗暴的八卦式解读当然有问题。但要说一点都没影射,我也不信,因为那不符合文艺创作规律。今天请出一个最有名的人——鲁迅,来谈谈这件事。

鲁迅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纪念碑意义的经典杰作,里面阿Q、假洋鬼子形象家喻户晓,赵老太爷则是我们今天常说的“赵家”的起源。这部小说年12月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编辑是孙伏园。

孙伏园回忆,小说发表后,编辑部收到很多投诉,有人明确说,小说中的阿Q讽刺的就是自己,要求撤稿道歉。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跟一篇小说没完没了,结果必定是自讨没趣。

鲁迅笔下的阿Q是一类人,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在阿Q身上,这类人活灵活现地现身了。有人在阿Q身上看到了自己对号入座,是因为写得太像了,画出了沉默国民的灵魂,说明这部小说非常成功。

虽然鲁迅没有针对哪个具体的人,其实他也“针对”了。小说家要塑造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形象绝不可能凭空来,必定来自于作者的生活经验。在构思人物形象时,在张三身上取一段,在李四身上取一段,合成一个新的人,而张三李四多半是作者熟悉和半熟悉的人。阿Q身上可能有闰土的影子,有鲁迅东京同学的影子,有教育部同事的影子,有鲁迅故家势利眼亲戚的影子……张三非说是在讽刺他,那是他自己的事。

年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月薪大洋。但是鲁迅在厦大任教经历并不愉快,居住环境不好,学校经常欠薪,特别是因人事安排问题与顾颉刚交恶,鲁迅在厦大只待了四个月就离职了。

鲁迅把这段不愉快经历写进小说里。《故事新编》收录了8篇具有奇幻色彩的历史小说,《理水》讲的是大禹治水的故事,面对洪水滔天,大禹亲力治水,三过家门不入,而一群昏庸的学者却在文化山上高谈阔论。顾颉刚是著名历史学家,也是疑古派,他认为中国上古史都是编造的,“禹”大约是蜥蜴之类的动物。鲁迅小说里闪回出现的“禹是一条虫”,就是影射这件事。文化山领班学者“鸟头先生”名字也是繁体字“顾”转化来的,鸟头先生说话断断续续,顾颉刚有点口吃……这就不只是影射,差不多是直指了。

《故事新编》里还有一篇小说《奔月》。后羿是射箭高手,山上的野鸡都被他抓光了,妻子嫦娥忍受不了天天吃乌鸦炸酱面,偷吃了道士给的丹药,飞到月亮上去。《奔月》里有个反派人物叫逢蒙,是后羿的徒弟,恩将仇报放冷箭暗算老师。逢蒙现实中对应人物叫高长虹,曾受过鲁迅的资助,后来写文章攻击鲁迅。鲁迅在给妻子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指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鲁迅这篇小说是双重内涵,内涵了许广平,也内涵了高长虹,在鲁迅看来,这不算什么事,只是“开了一些小玩笑”,高长虹写文章骂鲁迅“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鲁迅当然可以写小说回敬。

鲁迅杂文里“内涵”他人的例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拿来主义》,他这样写: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那么,怎么办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

这里的“女婿”是新月派诗人邵洵美,他娶了富家女,曾写文章嘲讽鲁迅。从句意看,“女婿”完全可以不出现,鲁迅写出来,是顺手讽刺一下,除了存心猎奇的人,谁都不会拿这个当话题,拿来主义显然比私人恩怨更有意义。

作者在写作中代入个人经历或影射一些人和事,是文艺创作常见的现象。刀郎新歌母题《罗刹海市》的原作者蒲松龄何尝不是借小说“内涵”?蒲松龄19岁时以第一名成绩考中秀才,此后乡试屡考屡不中,72岁才补了个贡生,他把科举挫折和怀才不遇的愤懑写进小说里,那个美风姿少倜傥的马骥,大概指的就是他自己;罗刹国美丑颠倒,耳朵背生三孔鼻的宰相,没准就是骂有眼无珠的考官。蒲松龄在写作中寄托了个人感悟,但是他的遭遇是在更广大的社会背景下发生的,他的小说就具有了超出个人境遇的社会意义。这时再说蒲松龄和刀郎是写他自己,针对某个具体的人,那就把作品和作者都看小了。

对于受众来说,理解作品中的现实批判意义就好,而不必索隐作者究竟夹带了多少私货,到底内涵了谁。

这才是刀郎《罗刹海市》的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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