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寅恪先生不研政治学法学,他能成此名言,是基于他坚定的经住了历史考验的人格
董彦斌
法学学者
余生也晚,不能从陈寅恪先生游。只是不得从游,不可谓无憾。何以补憾?第一想见其为人,第二读其书。
我何时初逢陈先生之名字,已记不清。陈先生并不是那种闪电型让人记住的人。今日思之,我初见陈先生父亲散原先生名,或更早,是因为高中时《围城》洛阳纸贵,我读《围城》用了一整个晚上,大笑一夜,字字入心入骨,故便记住了“陵谷山原”之“原”。在名士董斜川看来,陈散原竟然得与少陵并列,而高于“坡”,此人定有本事。然而我那时读不到陈散原的书,也无从得知陈寅恪的名字。上世纪九十年代,高考要紧,师生们每天沉浸在模拟题中,虽在芳华,却如“人工智能”,看《围城》已属奢侈,哪有看“闲书”的功夫,更哪有看闲书的场域?故知其父而不知其子,足应自愧,却不奇怪。
仍要感谢钱先生的热潮,于那时把老清华带到人们或者带到我的视野中,于我而言,我才看到陈先生的传奇,自然,王国维先生也是那时所知。所以,直到今天,我仍觉得学术的深度在于江湖野老的素心讨论,学术的传播仍可润风洒雨。钱先生、陈先生都是名父之子,但热爱学术的不全在名父之家,在这个意义上,我一方面理解陈先生在生活中对家世的重视,以至于在学术上对于家世的重视,另一方面,觉得越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越能够感受到遇见知识的快乐。
到了本科母校山西大学,我终于在图书馆看到了陈先生的书。在图书馆和书店,看到好书的感受都类似,那就是于万人中见到一人的欣悦,一架书墙,忽然就见到那本书。那时学了中国法制史和中国法律思想史,于是读到陈先生谈制度变迁之书,更觉其乐。一面读其书,一面又读余英时先生引陈先生之语而更悟中国古代法的儒家化,于我自然如见火光。我不是说完全同意陈先生这个见解,但是,这是一种洞察古代法的方法。
陈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说:“古代礼律关系密切,而司马氏以东汉末年之儒学大族创造晋室,统制中国,其所制定之刑律尤为儒家化。既为南朝历代所因袭,北魏改律,复采用之辗转嬗蜕,经由齐隋,以至于唐,实为华夏刑律不祧之正统。”话语短而问题意识强,这个概括,可与“中华法系”一词的提炼相比美。学术经典概括的意义,在于可超而不可越,又在于树立一个可以学习可以反对的标靶。可以说,直到后来到中国政法大学读法律史的博士,我仍然无法完全赞成或完全反对陈先生的这个判断,但一直把这个判断当成了赞成或反对的内在辩论对象。
当我读到陈先生谈桃花源时,又想到了我的故乡山西杏花村。前几天在一篇谈故乡与早年知青的文章里,我写到:好在,杏花村算是一个温暖的小环境,知青们来此,没有出现知青作家所讲的那种极端对立。村民们喜欢这群都市阳光少年,知青们也感受到了此间善意。陈寅恪先生讲到,陶渊明桃花源是寓意之文,也是纪实之文。桃花源就是坞堡,迁移中的人来到了村民聚居的坞堡,知青们所来到的杏花村正是如此,桃花源,杏花村,其名也仿佛。
而对陈先生谈再生缘和柳如是的文字,我总能感到这个老先生骨子里的浪漫。《再生缘》里的孟丽君和明末柳如是,陈先生为两位清丽女子写学术文字,其寄托不仅在于述其时代,不仅在于像雪芹一样觉得“闺阁中历历有人”,还在于书写他的理想之人。陈先生多次写到长生殿,表示他学术之外,咏诵的正是高贵的情感和美好的女子。这样一个陈先生,才是完整的,理性是他的标签,感性——对于美的感受与描述是他的魂魄之一种。
感性——对于美的感受与描述是他的魂魄之一种,而他的人格中更多的是坚定与刚强。这些年来,陈先生深入人心,不仅在于其学说,更在于人们对老清华国学院的向往和对于陈先生人格的景仰。其实老清华国学院时间很短,而今深觉其繁华者,主要在王静安先生和陈先生之功,恰好,陈先生为王先生纪念碑所写的碑文,今天也成了人人皆知的名句:“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先生不研政治学法学,他能成此名言,是基于他坚定的经住了历史考验的人格。
余英时先生对陈先生晚年诗词的笺证,可入传世之列。即便不做余先生那样的索隐而探寻陈先生的心境,至少,只读陈先生的诗,只看句子,也觉得是一流作品。陈先生不愧是“原”的公子,名字也不像“陵谷山原”,但是,至少在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后半叶,陈先生的诗作足可名列前茅,他的诗词绝无无趣应景,全出自真诚。
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有全套的《钱锺书集》和《陈寅恪集》,但是,买书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我们最早买书,都是单本买,所以养成了此种习惯,很少一抱一套十几册的书回家。即便是全套,也是一本一本攒。这样,攒许久,也未必攒了一套,但是,面对这两套杰作(说到这里我想问一句,三联书店为何不依钱、陈之例而推出《王国维集》),真令人无限向往。
当年在大学时,我在宿舍的床边自撰了一幅对联:“万里心胸千斗酒,一窗明月半床书。”前半句实在太大了,不是今生能到达的境界,有点像钱锺书先生所嘲宋代诗人王令故作大语的口吻,后半句却算是写实。我想,那时写到的这窗明月,就是钱、陈等这样令人神往的学人。他们是照人明月,也是是圣殿里的诸神。(本文参加年中国出版集团首届“我与中版好书的故事”征文活动并获得一等奖。文章原题目:《照人明月为谁妍:我与〈陈寅恪集〉》,限于篇幅,此处对原文有删节)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