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读到祝立根的诗,这首《喜白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喜白发
噢,我终于长出了一根白发
天呐!那么多胸中的尖叫
积压的霜雪,终于有了喷射而出的地方
那么白,像黑山林间的一丝瀑布
那么骄傲,像我终于在敌人的中间亮出了立场
这首诗只有短短五句,却蕴含着无法阻挡的爆破力。两个连续出现的叹词“噢”“天呐”,带出了对人生的喟叹;仿佛有诸多内部冲突的力,终于在感叹中得到了释放。如果要以重量来衡量抒情,那么这首诗的抒情明显是偏重的。“喜”的出现,是因为背后有无限的“悲”。而“悲”的感染力,则源于情感的真实。
可以说,《喜白发》是祝立根早期的代表作了。作为短诗,它有着相当不错的完成度。这首诗,以及祝立根的其他诗,也给我一些启发(或警示):我们为什么写诗?又能把一首诗挖到多深?若我们对所表现的事物没有深入的感受,是否会辜负诗?
后来,祝立根到首都师范大学任驻校诗人,我注意到,他在写作上又有一些变化(杨碧薇
谈祝立根诗歌的否定性)。变的是手法,不变的是对待诗歌的态度,他依然赤诚,依然真实而清醒——哪怕这份清醒中织着无限的痛感。
年5月,祝立根最新诗集《孤山上》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杨碧薇,-6-15,北京
《孤山上》选诗
孤山上
孤僧、残匪,舍身崖上的报春花
……到过这儿的人
都是些孤注一掷的人
我没有背负过多的凶心和利器
也没有,多余的慈悲和怜悯
但一个人坐在这波涛环伺的孤岛之上,望着
送我来的小舟,匆匆离去
我依然体会到了那种与世为敌的孤傲
和走投无路的伤心
回答
北山离我最近,就爬上来
喘一口气,坐一坐
活着是一个溺水的过程,挣扎
出自本能,也出自一点生而为人的责任和勇气
你看山下大城,尘烟翻滚
状如煮沸的苍海
身后小寺,晾晒的经书在风中乱飞
我是不是该有一个幸存者的
战栗与幸福?但来不及了
太阳快要落山,我得埋掉心事
整理衣襟,一个人下山
像一个英雄,一个踌躇的
孩子,令人更为悲伤的是
当我投身黑暗,山下那片汪洋
已经灯火阑珊,处处传来了塞壬的歌声
参观纺织厂
是锄头,就该拼命挖
是镰刀,就得不停地挥动
是手,就要分开荒草、握紧粮种,放弃
希望,从一双手交给下一双手……
……都是机器上的一部分,无一例外
继承了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命运
我的祖辈已经离世多年
我的父辈,正在慢慢凋零
作为替换下来的零部件,他们
小小的胸腔里,也曾发出过马达的
轰鸣与战栗,却一直没人在意
一直被更宏大的轰鸣和战栗所淹没
悲恸海
每天,我都像所有的溺水者那样
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声哽咽,挣扎的一朵浪花
每天,我都会在那儿
捧水洗脸,往那儿,归还身体里的涛声
如果此刻我站在你的面前
那我一定是一只装满波涛的器皿
如果你问我我是谁
就请看看海吧,它就是我
——具体的、放大了的一生
爱离别
出门相送白云
或与疯狗对持
他都身穿黑衣
一面悬崖
浮世的路途上
挤满了陌生的赶路人
他在那儿面壁
发呆,和松针上的露珠
探论人生
像一个孤儿
我每天都会碰上他
向他问好,在镜中
双倍的距离,让他身处阴郁的地下室
你好!你好吗?
你还好吗?
有时候我很恨他
我向他夸耀人间的烟花,圣山的雪光
他总是报以相同的动作和口型
像戏耍笼中的一只猴子
有时候,我又很怕他
在流水的两岸
他指着流水里那个挣扎的人
对我说,你看看你自己
像不像一个小丑,像不像
一个快被淹死的人
言语里,充满少有的悲愤和怜悯
就这样,我们一起在人世间
相互厌弃,又对同一件事物
发出不同的赞美和叹惋
三十多年了,其中的
每一次走失,每一次
无缘由的痛哭
他都总是站在我的身后
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那眼神,像极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
我的至爱的亲人
水边述怀
起伏的荒草,来到了铁皮船的梦中
流水送回的,那一只鞋子
弄丢了自己心爱的人,我不能再追问它们了
都是些孤独的,可怜的人
在人间,谁不是身上刻满了波涛的印迹?
那些回到岸上的尚泳者
紧裹着蓝条纹的毛巾
那些群山中的鱼骨,咧着嘴
胸前的肋骨,听说又断了几根
我也用不着再端详我自己
身后的那根芦苇,还在努力地开花
可谁不能看出呢,那只是它摇摇晃晃的身体里
喷涌而出的白花花的浪涛
送友人往滇南又醉
这是我们一贯的伎俩:
指桑骂槐,笑出眼泪。去年送映泉
大理的风月,会拥抱他
亲吻他的额头
前年送旺电,香格里拉的雪山和雪水
会咧着嘴,擦去他眼角的灰烬
已经是冬天了
树上已经没有多少叶子
我以为,这一年即将过去
今天又送田超
去版纳,温暖的云南南方
那儿的丛林和佛塔,傣女子的手
会收留他,看顾他
祝福他吧,杯中酒
适合降温的昆明
适合那些东歪西倒、摇摇晃晃的
一颗颗有缺口的心
只有滇东了,那儿的大雾和野花
一直没人去收集,没人去赞美
我们面面相觑:借着酒劲
我一一清点了一下人头
杜松、子人,翔武,安庆和金珊,还有
孙博,那个塔一样的东北人
那么没心没肺,一直在昆明
对着西北方,说干杯
干杯
说我爱,云南
我爱云南从没有一场雪
从没有一场雪下得像一曲歇斯底里的死亡摇滚
纪念碑
你见过怒江吗?
我这儿,就有
一小条支流,我在怒江痛饮的江水
已经不再沸腾,是呀,那么多年流逝
胸腔里,早已沧海桑田
那些愤怒的灰烬
——多像一座座冷冽的雪山
夜郎谷兼致贵州兄弟
瀑布是青山的白发,青山老了
白花茅是一堆堆乱石的白发,石头
也老了。我一直在等一个这样的下午呀
身体里的黑,被一根根白发照亮
就像今天,在一个蕞尔小国,想象中的
废墟或墓地里,我目光短浅
像一个婴儿,像一个白发丛中的
倒垮下来的石头的雕像
归去来
清风吹动世界
仿佛游子就要从白云中归来
江湾上,失踪的枯树回来了
已经洗去了泥污和树皮
干净的骨头,成了野草家族的圣地
用途不明的塑料瓶子,回来了
像一群行脚的和尚,在涛声旁打坐
怀揣着的小小的湖泊,泪水
回来了,那么少,那么晶莹剔透
多像波涛磨亮的舍利子
浪花举着绵延的灯火,尘世中走散了的
鞋子回来了,一些是男的,一些是女的
其中一只,属于一个小小的孩子……
清风吹动世界
仿佛游子就要从白云中归来
祝立根,云南腾冲人。参加青春诗会、《十月》诗歌笔会等,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奖项,第16届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昆明作协副主席。现居昆明。
添加祝立根